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鳴冤

關燈
鳴冤

“你來得正好,”

江定安好似沒有察覺到氣氛的凝滯,一如往日那般招呼他,“我不會寫這個,你來教我。”

燭影幢幢,依稀能夠看見攤開的紙箋上一行蒼勁有力的字跡,其中便有“”和離”二字。

在她身後,一道纖長高挑的人影覆蓋下來,把紙箋上的字跡完全遮蓋。

骨節分明,根根如玉的手指捏起紙箋,向來溫潤和緩的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低啞和倦意,“不必寫這個。”

“難不成你想寫——”江定安側眸,對上那雙晦暗陰沈的丹鳳眸,識趣地將還未說出口的“休書”兩個字咽了回去。

同樣一夜未眠的少女仰頭看他,語氣帶著體貼和諒解,“你今夜喝了很多酒吧?”

見他沈默,昳麗眉眼間似乎蘊著化不開的森冷冰霜。江定安起身,就要繞過他往外走:“我去找人給你熬醒酒湯——”

這一次,杜筱清沒有再伸手攥住她流逝的衣袂。

看著她似乎很是有些慌亂的背影,他語氣恢覆了初見時的淡漠,淡聲提醒,“不能和離——不然,你會很危險。”

無論是身為巨賈的杜問嶂,還是王畿派出的官吏黃遠庸,每一個,對她而言都是位高權重的敵人。

聞言,衣裳素凈,短簪簡單綰起長發的少女腳步稍滯。

庭中冷月無聲地輝映著她如玉的側顏,鬢邊的發絲未動,只聽得她聲如落珠。

“那這顛沛流離的十年,究竟算什麽?”

自九歲起,她便家破人亡,獨自一人蟄伏在杜家香號,在山麓林莽中做了十年的采香女,與飛禽走獸打交道,數次九死一生。

那些堅定地站在李家這邊的香農,那些無辜的布衣百姓,為了一碗渾濁的稀粥,淪落為杜家三房手中供養白斑金翼使的棋子。

教她點香的俊美爹爹在三旬牢中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十年,被折磨得失去神志,只留下可怖扭曲的燒傷,以及一小節斷舌,被冠以汙名,人人唾棄。

向來強大溫柔的生母含恨潛伏多年,眼中只剩覆仇,甚至……不惜犧牲她。

那些重金購買煎香飲,醉生夢死的權貴,到底知不知道用來入炭點香的是蟲屍?到底知不知道,即使尊貴如他們,依舊會被寄生,被榨取所有的血肉。

最要緊的是

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,最適合白斑金翼使生長。若是任由百姓這般無知無覺,焉知不會釀成大疫?

圓眸中落滿了足以燎原的點點星子,粲然光亮,浮在表面的譏誚與仇恨鋒利如寒刀,恨不得剜開仇人的肺腑,眼底又有隱藏得極深的憂慮。

所有情緒深深沈入眸底,只剩一片沈郁。

朝外的腳步聲忽而折返,一只芊芊素手抽出杜筱清掌中的和離書。

少女手中揚著沒寫完的和離書,笑眼盈盈,柔軟的檀口微張,吐出的話語卻如冰棱一般尖銳。

“舉棋不定,不勝其耦。

“所以,夫君,快點做出選擇吧。”

說著話時,她的眼眸亮晶晶的,坦然而無畏,看起來對他的選擇毫不在意,也毫無期待,帶著焚山成灰的決心。

於即將破曉的天光中,凝望著她的臉,杜筱清只想到了諸如破釜沈舟,玉石俱焚之類的詞語。

北風吹柳,似有花葉簌簌聲。

“……我自然站在娘子這邊。”

在冷月孤影與熹微晨光交錯的那一瞬間,他終於開口,語氣鄭重,每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。

一時室內極靜,檐下風聲,華栱下角燈的輕晃聲,驟然清晰,鮮明得不容忽視。

浮光躍金,漆黑的窗欞慢慢現出朦朧的輪廓,逐漸明晰的窗光映在她臉上。

恰好照亮她的眼。

杜筱清將那兩泓冷泉似的眼看得一清二楚,直看得她眸底誓要焚盡世間汙穢的火,悄無聲息地染上了一絲怯意。

對前路的怯意,對如何才能保全自身的怯意。

人有了希望,不免瞻前顧後。

“既然如此,”

柔軟的手指盈著新生的曦光,近乎透明,輕輕點在輿圖上。

“你去城北,幫我尋人。”

-

隨著杜家二郎君之所以閉門不出,並非為母侍疾,而是身患奇癥不敢見人的消息經過口口相傳廣為人知。

另一個傳聞橫空出世,吸引了大多數百姓的註意——

前不久嫁入巨賈杜家的江氏孤女,原來是當年李家的獨女!

坊間不谙世事的孩童便要探頭探腦地問:“李家?哪個李家?”

提起李家,便有人冷笑,“自然是十年前一夜瘋魔,不顧香農意願,執意焚山的那個李家。”

談起這樁舊事,眾人無不義憤填膺,對於那個江氏,張口便是詈罵。

流言就像今年的北風一樣猛烈無情。

身處風波之中的江定安收到了雕鸮銜回的青葉箋,展開青葉時,她的手竟然不自覺地發起抖來。

上面寫著八個字——保全自身,三九翻案。

她明白母親的意思,這是讓她不必理會外面流言,耐心等到三九嚴冬之後,白斑金翼使最為猖獗乃至禍殃一方之時,再出面點破真相。

現在是二九,自冬至開始的第二個九天。距離三九約莫還有十來天。

邊緣蜷起的青葉靜靜地躺在軟白的手心裏,望著這片葉子,手的主人思緒卻有些飄忽。

東官郡位於南地,草木長青,今年的葉子怎麽黃得這樣快?

隨著掌心合攏,那片半黃不青的葉片被收進袖中。

臨近三九,在這哈氣成霧的時節裏,鏗鏘的擊石聲穿透薄霧,傳遍街肆,一聲聲傳進布衣百姓的耳中,有人心生疑竇:

“這是——誰在敲推勘院外的那塊赤石?”

東官郡百姓皆知,推勘院外有一塊嶙峋赤石,形如紅肺,名為肺石。民有冤情,便擊石鳴冤。

由於種種原因,肺石已經許多年沒有被人擊響了,青苔橫生,不過一堵無人問津的寒石冷草罷了。

不少人聞聲趕來瞧熱鬧,撥開人群,發現執槌擊石的竟是個纖細清瘦的素衣娘子。

容色如水一般清凈,眉眼宛如霜雪雕琢而成,細頸纖長,梳著翩然欲飛的驚鵠髻,衣裳滲出斑斑點點的血跡,暴露在外的肌膚暈開一片濃重的赤色。

當朝法令,布衣之身若要向官詰問,先受板刑,再陳冤情。

巳時前來擊石,當眾挨了一頓疾風驟雨的板子,已到午時,正是最熱鬧的時候。

當著千百道目光,素衣娘子擡臂,渾然不顧受過重擊的手臂陣陣發痛,掄起手中沈重的鐵槌,重重擊響了血紅的肺石——

“珰——”

擊石聲震耳欲聾,將所有的竊竊私語一瞬間打消。

“民女要狀告皇商杜問嶂以人豢蟲,以蟲入香。”

“郡守明載舟收受賄賂,與其同流合汙,誣陷李氏,奪我家財,囚禁我父。”

“征香吏黃遠庸,乃是幕後推手,只為從朝廷貢品中牟取私利。”

聲音有些虛弱,卻鏗鏘有力,咬字清晰,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入旁觀者的耳中,甚至驚起推堪院青檐上的一只照夜。

那只通體漆黑的雀抖翎振翅,掠過人群,停在不遠處一輛馬車的車牖上。

“背負汙名,十年流亡,今朝,民女替死去的李家冤魂,遭到寄生的香農,向王畿求一個冤案昭雪——”

字字泣血,聽得圍觀者驚駭不已。

待她稍加停頓,喧囂覆起,人群中一人當先而出,“此女胡說八道,妖言惑眾,諸位切莫聽信她一字一句!”

此人形貌富態,襟繡元寶,正是竇掌櫃。

隔著一丈遠,與執槌的娘子對峙。

“在下曾任李家香號的二等掌櫃,對當年十裏香案再清楚不過,也曾在官署調查此案時提供過線索。”

提起此事,混跡在人群中的杜家分號的掌櫃不免神情微妙。

別人不知道,他們這些同僚心裏門兒清。

這姓竇的是出賣李家,才換來投靠杜家的機會。

他當眾提起此事,無非是想要故技重施,再出賣一次昔日東家留下來的遺孤。

推堪院內,高坐中堂的宋監司聽著外面的擊石聲,扶額支頤,面帶愁容地翻看著那名擊石的民女方才呈上來的證據。

越看面色便越凝重,隨即轉變為狂喜。

他前些日子才從京畿調任而來,新官上任,正需做出些政績來站穩腳跟。

這不,現成的政績送上門了。

欣喜之餘,卻聽得外面人聲忽高,似乎陡然來了許多人。

不是宋監司的錯覺,外面確實來了不少人。

放眼望去,短褐蓑衣的乞丐從四面八方湧來,一位荊釵布裙的婦人從旁指引。

聲浪疊疊,宛如鼎水之沸,沖天溢出。

一名赤膊小乞丐朝天揮舞著自己的手臂,向旁人展示著上面的白斑。

他用稚氣未脫的嗓音大聲控訴著:“杜家三房的大老爺說是好心布施,卻要俺們躺在香樹底下,受蟲啃咬,為蟲所侵。”

稚童鼓起的皮肉下似乎能看見游動的蟲卵,觀者無不駭然。巨賈貴吏藏匿在百姓中的耳目探子也駭得退後幾步,一時竟不敢上前阻攔。

正在此刻,執槌的素衣娘子在人群中回首,頭頂微松的發髻如鳥振雙翼,鴉睫盈汗,與不遠處那輛馬車遙遙對視。

長風忽至,飄飄蕩蕩地掀起暗色車帷,露出一雙晦暗莫測的鳳眸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